人們都不同意的事情，做起來反而容易

以色列第一位得科學類諾貝爾獎的阿龍教授說，從小他的媽媽就這樣教他：“走進一條河，你可以順水走，也可以逆水走。但是，你永遠要逆水走?！边@奠定了他一輩子的人生態度?！端镜隆防镆灿幸痪湓?，大意是“人們都不同意的事情，做起來反而容易”。

最近，我和三十幾位做企業的朋友一起去以色列訪問，那是真的受到觸動。我們通常白天訪問，晚上討論一下觀感。我問過這么一個問題：在這個號稱“創新的國度”里，我們究竟觀察到了哪些新東西？

國家：把敢于冒險的人聚在一起

現在以色列人口不到800萬，居然擁有3.8萬名科學家。它的國土面積比北京市還小，但它的高科技部門貢獻了總就業的10%，經濟總量的15%，以及出口的50%。至于研發經費占GDP的4.2%，更是雄踞全球第一。其他如初創企業、風險投資以及在納斯達克上市公司的數量，均名列世界前茅。

最讓人刮目相看的是無論到訪哪家科技機構，人家都可以自豪地拿出一張單子告訴你，有多少“改變世界”的關鍵技術，來自以色列研發中心和以色列初創企業。

我就問同行的企業家們，究竟怎么理解創新？其實，創新是少數人的活動。創新從一個個新想法開始，但新想法總難以在多數人那里獲得響應。多數人的日常生活一般總是依托傳統，遠離創新，甚至是與創新對立的。這就是創新的困難所在。那么，在什么條件下創新才變得強有力？從經驗看，把支撐創新的力量湊到一起，把有想法、愿冒險的人湊到一起，達到一個起碼的濃度，恐怕是所有條件中最重要的。

一旦把創新的要素匯集在一起，創造了奇跡，就會讓其他看起來平庸的部門和人沾光。比如以色列理發師就比中國理發師賺錢賺得多。他們為什么賺得多？說到底，是科學研究、科技創新這些活動有很強的外溢性。

以色列企業家厲害，以色列科學技術專家厲害，但也只是一小部分人厲害。剩下的是外溢效果，各個部門，包括生產率不高的部門和人，如以色列理發師，也可以分享創新收益的外溢。

其實，人類從來就是如此。難道我們大家沒有享受到知識外溢的好處？沒有享牛頓的福、沾愛因斯坦的光？其實沒有直接參加發明創造紡織機、蒸汽機、鐵路、飛機、電話、電報直至互聯網的人，多多少少，都沾了瓦特以來創新分子的光。

所以，興國之道就是創造條件鼓勵創新，特別是要把創新分子匯聚起來。同時，把創新成果覆蓋到國民經濟里面去。最后，連剃頭的、掃地的，都一起沾光。

現在大家都承認猶太人厲害。其實，過去猶太人分散在各個地方，哪里看得出他們厲害？“二戰”的時候，猶太人被納粹殺了600萬。所以，現在回顧當今以色列的成就，最早的起源，可能是猶太復國主義那么一個想法：那就是要把猶太人聚到一起，構成一個國家，有個保護殼；然后讓里面最厲害的人創新出成果，去罩住其他不那么厲害的同胞。在以色列以外的猶太人也聚到一起，才有了更多的裂變。比如硅谷。

教育：人們都不同意的事情，做起來反而容易

以色列教育跟所有其他國家的教育，特別是中國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去了以后，在IDC（一家商學院）請了一位高學位的拉比（猶太語智者的意思，多為傳教的長老）給我們講課。他的題目是：教育怎樣塑造了以色列的歷史？他用不多的幾張PPT，就把問題講清楚了。

他首先說，所有猶太人，人人從小開始，就要接受兩本書的教育：一本是希伯來文的《圣經》，還有一本叫《塔木德》。后者是兩千年來世世代代杰出的拉比闡釋希伯來《圣經》的思想集合（共250萬字，很厚的一大本羊皮書），里面也記錄了大量的民間智慧、民間故事。

這位拉比講，他們猶太人從小就拿這兩本書讀，要反復讀一輩子。他說，所有猶太孩子的媽媽，第一責任就是教育孩子，奶奶也要教育孫子，教育是猶太婦女最重要的天職。從小進行家庭教育，世代相傳。猶太孩子到了5歲，基本把這兩本書里的故事都聽過了，然后就正式跟拉比學習。

拉比很講究學習儀式：第一天上學一定要穿新衣服，讓孩子知道學習是開心的事；對新來的同學，大家要熱烈鼓掌歡迎；第一堂課教孩子一些字母，是用蜂蜜寫在干凈的石板上的，孩子念完就可以把“字”舔掉?；蛘呓o小孩發一塊糖，每人吃一顆后開始學習――使孩子覺得，學習是一件很甜蜜的事情。

拉比接著說，以后猶太人怎么來來回回讀這兩本書呢？靠討論式的學習。兩個人看一本書：你說這是什么意思，他說那是什么意思，互相討論。這有點符合懷疑論哲學，包括對上帝、對“圣經”，鼓勵學生懷疑。猶太人提倡批評式教育，從小就這樣。猶太人的教育，不是說拉比講的就是真理，學生記住會背就行了，而是鼓勵挑戰、提問題。為什么猶太人的思維厲害？因為他們從小就受這套思維方法的影響。

訪問期間，請到了以色列第一位得科學類諾貝爾獎的阿龍?切哈諾沃教授來做講演。他講，從小他的媽媽就這樣教他：“走進一條河，你可以順水走，也可以逆水走。但是，你永遠要逆水走?！边@奠定了他一輩子的人生態度。一脈相承，《塔木德》里也有一句話，大意是“人們都不同意的事情，做起來反而容易”。

阿龍還說，每天放學回來，猶太媽媽不會問孩子學校教了什么、他學了什么，更不會問他的考試成績怎樣。她就問：“今天你問了什么問題嗎？你問了有意思的問題嗎？”我覺得，這是人家的秘訣。實際上，教育要開發智力，提倡好奇，提倡把問題看得比答案還重要。這是以色列人思維真正厲害的地方。

猶太人永遠相信：土地會被奪走，財富會被拿走，但知識拿不走（從小就教育孩子這個道理）。所以，以色列人最相信的就是人力資本。這個人力資本理論，終于在以色列找到了一個最徹底的應驗場所。

軍隊：為什么是你領導我？為什么不是我領導你？

我開始覺得，以色列周邊強敵環伺，保家衛國是第一優先的事。而軍隊靠紀律管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應該不容易形成鼓勵創新的文化吧。這是我當時的一個問題，最后找到了答案。

第一，以色列全民皆兵，國家財力在很大程度上資助軍隊的研發系統，給予充分保證。因為以色列如果沒有高科技，它是沒法在殘酷的環境里生存的。

第二，軍隊研發系統全是由最好的教授領導。以色列4所頂尖的大學和研究所，都是由一流的教授主持軍事科研。

第三，所有以色列高中生必須當兵，挑其中最優秀的人進入軍隊研發系統。一流的青年學生感覺最光榮的不是入美國哈佛、耶魯這樣的名校，而是被挑進以色列情報部門或軍隊科研局。

第四，以色列是靠民兵打出來的天下，所以正規軍隊的等級制還不是那么強，穿著軍裝的研發人員一般“沒大沒小”，第一線的人有很大的發言權，包括立題，到底干什么誰說了算，不完全是自上而下，也鼓勵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相結合。

第五，當兵3年退役后，以色列還有預備役制――每年要有一個月重回部隊去――這把等級制更加打亂了：你在公司是個老總，在政府是個局長，但你回到預備役部隊，遇到的領導可能就是你原來的下屬。這也有利于他們之間激發創新思維，沒有被等級約束的桎梏。創新，就需要這樣的環境。

據說，硅谷的美國科技巨頭對下屬的以色列研發中心的猶太同事們真是又愛又恨。這幫家伙出活，但不容易領導，因為他們常常愛問上司：為什么是你領導我？為什么不是我領導你？

有人問：他們的頭頭不反感嗎？答案是：他們出活??！最后會出創新成果，你認不認？其實，這也是創新的必備條件之一。所以，我們別以為僅僅是猶太人的聰明才智起作用，不完全是。更重要的是，有沒有鼓勵人們發揮聰明才智的氛圍和環境？如果這個沒有，聰明才智向別的方向用，創新就難了。

（本文整理自作者在“十三五”規劃專家咨詢委員會座談會上的演講。摘自新浪財經/周其仁）